【京关】夏末(七)
七
隔天我们四人在眩晕坡下见了面。京极堂依然穿着那身极不符时宜的黑色直褂,他两手空空,连一个简单的包袱都没带。
“喂喂喂京极你未免也太简单了吧。”榎木津咋咋呼呼地闹着,跑过去想搭上京极堂的肩膀却被后者巧妙地避开了。
“这种简单的旅行有什么可带的。”虽然在回答榎木津的话,但京极堂的目光明显朝我扫了过来,我唯唯诺诺地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大爷简单地说了几句,诸如搭车的方式、旅途的时间、花费和到达目的地后的安排什么的,我不禁钦佩起这位做什么事都这么有条不紊的警察来了。虽然他经常被榎木津在背后说“是个蠢蛋”“只会凭感觉胡闹的白痴”之类的,但在我看来,大爷真的是个很可靠又值得依赖的男人。
然后我们四人就从不远处的小车站出发,坐上了一天只有两班的木质班车。
跟昨日比起来,今天的天气简直可以称得上可爱二字。梅雨季节的烦闷被干燥的日光一扫而空,云彩不再是大朵大朵地堆积在一起,而是如最轻盈的丝带似的互相勾连,在蔚蓝的高空或近或远地散布着。我从车窗里探出头,迎面刮来的风送来了逐渐驶入的乡间森林的草木味道。
突然榎木津那嘹亮高亢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说了我想坐边车摩托车。阿修你负责开,我坐在一边就好了,我连护目镜都带来了。”
然后是木场低沉的声音:“那种乡间地方哪来什么摩托车。”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懊恼。
京极堂坐在我旁边,正双手拢在袖里静静地休息。他闭着眼睛,我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自从今早见了这位老友之后,我更加确信了我不敢面对京极堂这个事实,一看到他的脸,一跟他说话,我就会极不自然地别过头。如果不是上车之前榎木津拉着木场的胳膊嚷着要跟他坐一排,我一定会先坐上大爷旁边的位置。
但幸好今天京极堂也没什么话——不,应该说他除了谈论书籍以外都没什么话——我总算逃过一劫,但一想到接下来的两天总免不了跟他有接触,我又十分渴切地希望逃回家去。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这趟旅途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京极堂注意不到我就好了。我这么想着,头靠着窗户,也有点迷糊了起来。
汽车在一条窄窄的河边停下了。我们跟在另外几个年迈乘客后面一同下了车,站在一株柳树下讨论后半日的行程。我注意到离我不远有一尊小小的地藏王菩萨,它头部的石头有大面积的破损,不知道是被小孩子弄坏的还是受了之前美军空投的影响。在那隐约能辨识的微笑石面前方,摆放着看起来还很新鲜的馒头和清水。一定是方才有位身着和服的美妇撑着阳伞从杨柳荫下施施走过然后祭拜的吧,我不禁这么想象起来。
这个小镇实在太僻静清幽了,我四下看去,仿佛从未经历过战争洗礼的样子,跟战后日本很多地方的惨败感大相径庭。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在这里驻足从未离去的关系。
“关口!”
“是!”
下意识地,京极堂那加重了读音的叫声一响起,我就从自己的闲思中出来了。
“猴子你在听我们的话么?”
“啊……啊,我在听。”
榎木津露出嫌弃的表情,然后说要同木场去找能租摩托车的租车行,问我跟京极堂的打算。
我既不想跟京极堂单独呆在一块儿,也不想陪着这个大少爷耗尽体力做无用功,便沉默着没说话。
京极堂看了我一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你们去吧,我跟关口先去学校看看。”
我没有反驳。我们跟大爷和榎木津就在这树荫下分开了。
京极堂转过身,先我一步踏了出去,完全没有等我的样子。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这么直直地走在我前面,一次都没有转头跟我说过话。
我觉得也很好。这样刚好可以掩盖住我畏畏缩缩的心理,我慢慢跟在他后面,时不时看一看周遭的风景。
这里确实什么都没变。我还记得这条河,这些路,连民居的外观似乎都保持着原样。那个时候如果学校放假,我一般会跟京极堂一起出来到处看看。这个城镇很小,虽然什么地方都看过了,但一到周末,我们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出来四处走走。
这么想着,我似乎看到了那两个裹着严严实实黑色学生装的家伙走了过来。前面的京极堂如往常一般拿着书边走边看,后面的关口则像个胆小的猴子一般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他们走过了前面的京极堂,走过了我。
然后少年京极堂突然抬起眼朝我看了过来,那秀丽的眸子清澈而又犀利,只一眼,他便消失在了我身后。
我停了下来。
京极堂发现我没跟上,停下来看我。
我没看他,我的眼光追着那消失在我身后的少年说:“京极堂,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总是走这条路去镇上么?”
“嗯。”
“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想已经快过去二十年了吧。”
友人没有答话,他从怀里摸出烟卷点上了,然后抬起头望着天空慢慢说:“可这二十年我们也没怎么变。”
“说的也是。”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吐了几回烟圈,然后踱到我身边,问我:“今天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
死神皱起了眉头,轻轻哼了一声。
我也知道我今天对京极堂的回避表现得有些刻意了。但一被他问起我就心如乱麻。
“我在想文学究竟是什么。”
连京极堂也没料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但我继续淡定地解释说因为自己胡编乱造的呓语被杂志社的人夸赞,这实在让人不得不开始纠结究竟什么是文学了。
京极堂说你那充其量只是比普通的怪力乱神多了一点道理,连文学的边也没碰上。
我连连点头,终止了这段对话。
京极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甩开袖子又走我前面去了。
我站在原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有些烦乱地想,我究竟想要什么呢。对于这个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友人,我还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自从那个我在他家睡着的午后,自从少年的京极堂钻进梦中以后,我变得没法释怀了。我变得总能在各种场合看见他,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是那个沉着可靠的友人,不是那个我中学时代的好友,他用那张我最熟悉的脸披着我最陌生的神色。
啊啊,他变成了我心中的维纳斯啊。
——禁欲与艳丽浑然天成。
啊啊啊,是他在诱惑我啊。
我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男人——黑色直褂,白色衬衣——明明应该是一个人的男人,却渐渐,分离了。
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四点。比起镇上这儿显得空旷得多,完全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正门口刻着校名的石头比起几十年前磨损了,但除了这一点,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
当年觉得很大的校园,现在从门口看进去一下便尽收眼底。
“说起来中禅寺你还当过老师呢。”
“嗯。”友人应了声,“很早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那阵也没想到自己会当阴阳师吧。”
京极堂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然后我俩慢腾腾地走了进去。
果然什么都没有变,铺着煤炭粒的跑道和杂草丛生的足球场,三栋几乎毫无空隙的矮小阴暗的教学楼伫立在跑道一侧,对面是同样矮小拥挤的宿舍楼。
“学生的暑假还没结束,这么看起来未免也太寂寞了。”我走了一会儿,这么跟京极堂说道。
京极堂没有理我,他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支在左臂上轻轻摩挲着下巴。虽然面前没有书,还是经典的芥川龙之介造型。
我也就闭上了嘴。
然后我们两人在校舍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我有点想抽烟,从衬衫里掏出了火机,然后京极堂突然说道:“文学啊,打个比方,应该就是会把我爱你说成今晚的月色很美这样的东西。①”
我呆住了。在这一秒,有很多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又或者一片空白。然后我问“你一直在想这个事?”
“不算是一直在想,我也在思考其他事。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
“这样啊。你……”我顿了顿,又变得有些怯懦了起来,弓着身子没了后话。
“你想让我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
“之前我已经说了很多了。我也说过,我并不想勉强你。”京极堂慢慢说,“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觉得那样很好就行了。”
我不是想问这些。我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没有外壳就活不下去的蠕虫,但现在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京极堂你……一定很爱千鹤子夫人吧。”
京极堂似乎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他用一种硬朗且毫无起伏的声音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把玩着手里的火机,突然笑了起来。连京极堂也没跟上我的思维,这样的事实在太少见也太好笑了。但笑着笑着,我又觉得有些悲伤,嘴角怎么也勾不上去了。
京极堂不悦的程度升级了。
“我明明也很爱雪绘呢。没有她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我抬头看了看天。以前我也曾这么坐在这个石阶上,但我记不得那时的天空有没有现在这么高了。
“呐,京极堂,你一定还记得吧。”
我转过去看京极堂。今天第一次,我跟他的目光直接对上了。
京极堂认真地看着我,那么认真,以至于我觉得我已经知晓了答案。
然后他问:“记得什么。”
我捏紧了手里的打火机,刚要开口,便听见巨大的轰鸣声从学校门口传来。
榎木津坐在一台老式的边车摩托车上,那有如飞行员般夸张的护目镜盖住了他半张脸。木场跨坐在驾驶位置上,将车开到了我俩身前。
“你俩逛完了?”榎木津怀里揣着用油纸包着的酥饼,他边吃边毫不在意地问我们。
“这么小的地方,肯定一下就看完了吧。”但在我什么都没说之前他又自己回答了。
京极堂站起身同木场交谈了几句。我变得什么都不想理会,自顾自点燃了香烟。榎木津夸张地挥舞着眼前的空气,虽然烟雾根本没蔓延到他那里去。
“关口,你怎么想。”木场突然问我。
“嗯?”
“猴子你今天格外地蠢!”榎木津在一旁大叫了起来,“比起往日蠢得更厉害了。”
“大爷问我们是想现在回去还是在这儿住一晚。现在回镇上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去的汽车。”京极堂淡淡地说。
“完全没什么逛的嘛!”榎木津忿忿不平起来,“本来还以为有更多看的,结果地方又小又没什么人。原来学校是这么小的啊,根本就是一眼看穿嘛。我跟阿修想回去了。我要回事务所睡觉。”
“是榎木津想回去,我无所谓的。”大爷看着我轻轻地说,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
榎木津拿手肘狠狠撞了他大腿。
“我都可以的。”
“那就回去回去。”
京极堂似乎也有此意,他迈步朝前走去。
我站起身,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校舍。不期然地,我又想起我吻过京极堂的事来。我往上看,找到了当年我们的那间宿舍。
“现在就要回去了吗?”我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木场和京极堂似乎听到了我的话,他俩对望了一眼,然后木场说今晚住下来也可以。
我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那我先和榎木津去镇上找间旅店。你俩慢慢走回来吧,我们在早上那个河边的小汽车站见。”
“对不起。”
木场摇了摇头,在榎木津出声反驳前,发动摩托车“轰”地往回开了。
我又跟来时一样慢慢地跟在京极堂背后往回走。
他也跟之前一样什么都没说。
我俩回到原地时木场他们还没来。我就站在地藏王菩萨身前注视他额头那块缺掉的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这种小地方到了晚上更是安静得可怕,虽然很多屋子亮着灯,但街上几乎看不见人,路灯光也非常黯淡。
京极堂站在河边,双臂抱在胸前,似乎在认真想着什么。我抬头看了看,几乎没什么星星,只有一轮还算皎洁的明月发着幽光。
友人的黑衣似乎要融进夜色中去了,他站得那么直,雕塑一般。
啊,维纳斯。
我突然,不受控制地大声喊了他:“京极堂。”
他转过身子。
我问:“你现在看得见月亮吗?”
京极堂皱起了眉,微微抬头看了眼天空点了点头。
我说:“今晚的月色很美。”
然后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在这一片寂静与漆黑之中,我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①原意出自夏目漱石。夏目先生曾教导他的学生说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月色很好”这样就够了。